文/夏春晓
今生今世,我活着不能再见到我的奋成,死后也要亲人们把我埋在村口的大路旁,我要迎接我载誉归来的丈夫!
——胡秀丽绝笔
事发玉米地
年仲秋的一个傍晚,红日西沉,金风送爽。刚从南方参加笔会归来的钟奋成,放下行李,推出自行车,拉上房门,跨上车座,急急驶出县文化馆,直向自己的家乡,城郊胡桥村飞驰而去。
一月的南国之行,江南的青山秀水,令钟奋成陶醉不已。南方那腾飞的经济,更使他眼界大开。笔会上,他的一部中篇小说,赢得了编辑部和与会者的一致好评。编辑部已决定下期刊出。会议结束,他归心似箭,直想把这一切的一切,全部尽快地告诉妻子,好让她也分享一些成功的欢乐。因为,假如没有妻子,就不会有自己的成功,甚至自己也活不到今天。
钟奋成原籍河南,“文革”开始那年,他刚满十八岁。高中毕业,他身为右派的父亲,和那胆小的母亲,在强大的政治风暴面前,相继自杀身亡,他沦为孤儿。十八岁的年轻人,又刚刚跨出校门,踏入社会,尚缺乏独自生活的能力。再加上老家那地方,常年遭灾收成无着,群众的生活十分艰难,纷纷外出谋生。钟奋成也随一伙饥民逃来陕西渭北一带。他身无分文,又无手艺,原想凭力气换碗饭吃。但是,那年月,陕西虽然比河南强点,但也好不了多少。大多数人勉强自足,又都是吃的大锅饭,哪有人雇人干活?钟奋成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。转眼到了冬天,连日大雪,钟奋成被困在一个村庄的场房里,冻饿难挨,失去了知觉。可等他醒来的时候,却发现自己躺在一户人家的热炕上,一位大婶,正在给自己喂着稀饭。再一看,男女老少满屋子的人。有位五十多岁的老汉蹲在炕栏边,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。
钟奋成听人介绍,方知那老汉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。老汉姓胡,名叫志厚。今早,志厚老汉外出寻找跑失的猪娃,路过场房,发现了钟奋成,便将他背回家来。志厚老汉没有儿子,只有三个女儿。大女儿胡秀丽与钟奋成同岁。眼下大伙见钟奋成醒来,纷纷问长问短。当人们问清钟奋成的身世和落难的情况后,就有那般好心好事的大娘婶子们,从中说合,使钟奋成当上了胡家未来的上门女婿。
三年后,钟奋成和胡秀丽成婚。胡秀丽,不光人精干秀气,而且性情温柔,心地善良。她也是初中毕业生,和丈夫志趣相投,爱好文学。胡秀丽既不嫌钟奋成是个流浪汉,也不嫌他出身不好。她一颗心全扑在丈夫身上,希望能用自己的爱,去慰藉丈夫那心灵的创伤,重新去鼓起丈夫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,扬起理想的风帆。几年过去了,他们生下一男一女,儿子叫胡北,女儿叫胡南。一家人,夫妻恩爱,家庭和睦,自是苦中有乐。粉碎了“四人帮”,国家恢复高考制度,在妻子的支持下,钟奋成一举成功,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,历时四年。
四年中,整个家庭负担,妻子一肩挑,茹苦含辛,省吃俭用,供他上学。直到钟奋成大学毕业,分回本县文化馆,从事专职文学创作。因钟奋成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,很少管家,妻子的生活负担依然未减多少。长时期的劳力费心,妻子的身体远不如从前,他每每表示愧疚,胡秀丽却总是笑笑说:“我不要紧,只要你事业成功,比啥都好。”钟奋成也对妻子一往情深,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,是《聊斋》里聪慧贤淑的狐女转世,是自己的红玉、青鸾、封十三娘……
钟奋成蹬车一阵疾驰,眨眼来到胡桥村南。他知道这里有自家一块责任田,种的是晚玉米,时隔一月,不知长势如何?他车头一拐,顺着一条生产路骑去。远远望见,在自家地头,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,随又没入玉米地中。他认出那是自己的妻子胡秀丽。从路边引渠的流水判断,妻子正在浇地。妻子显然没有发现他,他也没有叫她,他想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妻子面前,好带给她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。
钟奋成悄悄将车子撑到玉米行子里,轻轻锁好,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开玉米叶子,蹑手蹑脚地向中间走去。可是,等他找见妻子的时候,眼前的一幕却差点把他气昏过去。原来,妻子正躺在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怀里。再一看,那男人不是别人,竟是自家的邻居,光棍汉哑巴。哑巴也紧紧搂着妻子,钟奋成顿时怒火中烧,上前左右开弓,狠抽了哑巴几个嘴巴。立时,鲜血顺着哑巴的嘴角直往下淌。
哑巴大惊,慌忙放掉怀中的女人,挺身站起,嘴里却还“哇哩哇哩”乱叫。钟奋成气上加气,顺手抄起旁边的铁锨,就要向哑巴劈去。可还没有等他将铁锨劈下,胡秀丽却一跃上前,将他紧紧抱住,并对哑巴大喊:“你还不快跑?快跑!”
哑巴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,略略一怔,便撒腿钻进玉米地中。钟奋成欲追,无奈被妻子抱住,脱身不开。他一急,狠劲甩开妻子,见哑巴已逃得不知去向,转身把一腔怒气泼向胡秀丽。他一把揪住妻子的胸襟,怒问道:“你说,这是为什么?为什么?!”
妻子没有回答他的话,软塌塌只往下倒,人也昏昏迷迷。这一来,反倒使他手足无措,本能地浑身乱摸,像是要找出什么救急的药来。无意间钟奋成摸出一个小纸包,但那纸包却令他心头一震,重又勾起无比的怨恨。气怒之下,一扬手,将其抛进水渠,转身就走,推车上路,头也不回地回了城里。
胡秀丽渐渐缓过和气来,发现钟奋成和哑巴都已不在。她借着一束淡淡的微光,唯见在那清粼粼的渠水中,有几颗鲜亮鲜亮的南国红豆。
情断各东西
钟奋成昏沉沉回到单位,一进房门,便一头倒在床上,形同僵尸。他什么也不想,其实是什么也想不起来,唯有玉米地里的那一幕,像是在他脑海中定了格,哑巴汉搂着妻子的那一幕,怎么也驱散不掉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已是一片漆黑。钟奋成逐渐冷静,慢慢地恢复过来。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对不起妻子,得罪了她,以致使她干出那般伤害自己感情的事!
第二天,胡秀丽来找钟奋成,钟奋成仍恼怒在胸,一见她,就劈头骂道:“滚!”胡秀丽没有走,她一手扶墙,极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倒的身体。她脸色蜡黄,嘴唇哆嗦个不停,半晌,才颤声说道:“你先别发火,今个我来,不是想求你宽容,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明。”
“我不听,你给我出去!”
“话说明,我自然会走。”
“我要你马上走!”
胡秀丽眼眶含泪,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,说道:“你不要这样,也不应该这样。你是有文化、有知识的人,遇事理应比我想得开。我想,即使我犯下死罪,即使在法庭上,法官大概也不会不允许我说话吧?”
钟奋成无言。胡秀丽接着说:“我知道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,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如何会走到这一步?你自己有没有责任?”
“你自轻自贱,我有什么责任!”
胡秀丽擦去眼泪,一拢额前的乱发,声调格外平静地说道:“究竟是我自轻自贱,究竟你有没有责任,我不想跟你争辩。我只想告诉你,从你上大学,到参加工作至今,整整六年了。六年来,你一直多在外少在家,整个家庭负担全由我一个人担。家里十几亩地,上有老、下有少,娃娃们年幼,父母老迈多病,一年三百六十天,过日子比树叶还稠。我一个女人家,既打里,又打外,事事求人,你知道我该有多难哪?六年来,多亏哑巴大哥相助相帮,犁耩耙耱、提耧扬场、晒粮交粮、拉土起粪,所有的力气活,几乎全是靠他干;老人有病、孩子发烧,也是哑巴大哥陪我连夜去看的医生。阴雨天,路滑难行,还是哑巴大哥把水送到门口。秋季庄稼高,晚上我一人害怕,也是他和我一道去给玉米浇水……六年来,这个家不知欠了哑巴大哥多少情,欠了他多少债?还有,我也是个人,是个女人,可你常年在外,我实际上是守活寡。看到人家夫妻恩恩爱爱,你知道我心里是啥滋味?就这样,我们、我们走到了一起……”
说到这里,胡秀丽略停了停,费劲地咽了口唾液,又接着说道:“这事,你不要怨恨哑巴大哥,要怨你怨我好了。我今来,一是向你讲明情况。二来,我想既然到了这一步,我们,我们倒不如好合好散。”
“什么?”钟奋成差点跳起来,冲妻子道:“你自己干下无耻之事,反倒要提出离婚,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
“我不想欺负谁。”胡秀丽说,“离婚的事,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,三天后,我来听你的回话。”说完起身离去。
在妻子走后的三天里,钟奋成吃不好,睡不妥,细想之下,妻子讲的确是实情,膝下又有一双可爱的儿女,若当真离了婚,无论是对大人,还是对娃娃,都将是一场悲剧。钟奋成经过一番自我思想挣扎,最终还是原谅了妻子。假如妻子从今往后能痛改前非,自己可以不计较她这一次。第三天,胡秀丽来讨回话,钟奋成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意思。谁知他妻子听后,先是满脸充满感激之情,继而却摇头说:“即使你能原谅我,我也不打算继续和你生活下去。因为我在你跟前有了短处,心理上总蒙着一层阴影。一个女人,在精神的重压下生活,会活的更艰难、更可怜,就这点而言,反倒不如趁早解脱的好!”
既然对方已情断义绝,自己还有什么好留恋的?钟奋成怨恨之极,便也快刀斩情丝,同意离婚。
谈到离婚条件,胡秀丽提出,钟奋成本是上门女婿,两个孩子都跟的自己姓,理应归自己。倘使钟奋成能答应这一条,在财产等其他方面,他不管提出啥要求,自己都可以接受。钟奋成则表示,孩子是两个人的骨肉,无论男女,都应该自己有一个。至于财产,自己净身进的胡家门,今天出门,决不带一物一件,一分一文,一针一线。法庭上,法官听了双方的陈述,最后判决,两个孩子一人一个,儿子归女方,女儿归男方,但念其孩子幼小,判由女方抚养,由男方负担其生活费、教育费,等成年后,再由父亲认领。钟奋成和胡秀丽均表示同意。
接下来是财产分配的问题,钟奋成说到做到,果然什么都不要。他还早有准备,把自己的被褥、衣服,甚至一双鞋垫,凡是胡秀丽缝过一针,纳过一线的东西,全都提前收拾好,包了两个大包袱,交还给胡秀丽。胡秀丽一见那两个包袱,竟当场昏倒在法庭上。
这晚,钟奋成回到单位,把自己关进房间,本没有多大酒量的他,竟一气灌了一瓶子白酒,醉得如同一滩烂泥,连连呕吐不止,直吐得胃里出血,不省人事。后被单位人发现,医院。
含笑芳魂去
胡秀丽离婚一事,成为胡桥村的特大新闻。起初,人们不明白其中的原委,还都以为是钟奋成坏了良心,地位一变就忘恩负义,抛弃了自己的农民妻子。乡亲们同情胡秀丽,骂钟奋成是“陈世美”。可到后来,人们不知怎么弄清了他俩离婚的真正原因,一时间,街谈巷议,飞短流长,众人的唾沫星子,差点把胡秀丽淹死。
“啧啧,想不到,想不到,弄了半天,还是胡秀丽做下了不要脸的事。”
“你没听人说,她是狐狸精转世,男人常年不在家,她守不住,自然要打野食。”
“唉,好端端的一个家,说散就散了,真真的造孽!”
“嘻嘻,哑巴倒交了桃花运。”
外人议论纷纷,家里更是雷鸣电闪,波澜迭起。父亲骂胡秀丽伤风败俗,丢了胡家八辈子先人。当着她的面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女儿:“好娃哩,你咋做下这号糊涂事?这往后,你该咋活人哩?”
两位已出嫁的妹妹,也闻信赶来责怪姐姐。三妹秀娟是个火爆性子,她责骂大姐道:“你是猪油蒙了心,还是鸡屎迷了眼?我姐夫哪一点不胜哑巴?你就恁贱?你自己不要脸面,害得亲戚朋友也跟上你丢人现眼,我要是你,早一头碰死了!”
就连好脾气的二妹秀梅,也说她是自做自受。
对于外界舆论和家人的责难,胡秀丽尚能咬牙忍受,既不讨饶,也不辩解。但是,她却放心不下哑巴,害怕灾祸同样会降落在他头上。
果不其然。一天下午,胡秀丽收工回家,听到隔壁的动静很不对劲,便匆匆跑过去看究竟。只见哑巴被绑在院里的一棵榆树上,自己的几个本家兄弟,两个妹夫,正对他拳打脚踢,一旁的父亲还连声喊着:“打,打,给我把这畜牲往死里打!”哑巴鲜血淋漓,“啊,啊”乱叫。胡秀丽见状,心急火燎,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,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哑巴,边抗议道:“住手!住手!你们、你们这是要犯法的。”
父亲反过来骂她:“放屁!他勾引良家妇女就不犯法?!”
胡秀丽稍一犹豫,继续替哑巴辩解道:“是,是我先寻他的。”
“呸,不要脸的东西!”父亲吼道,“打,连这贱货一块往死里打!”
幸好这时胡南胡北姐弟俩跑来,一人抱着妈妈一条腿,哭喊着:“外爷,别打了!别打了!妈妈,妈妈。”人们不忍下手,当父亲的一时也没了主意,冲女儿丢下一句话:“从今往后,我胡家门里,没有你这号贱东西!”便气呼呼出了门,众人也尾随散去。
父亲坚持不认女儿,要她滚出家门。胡秀丽苦求无效,只好和一双儿女搬出了家,借住在一位好朋友家。她那位朋友,全家都转成了商品粮户口,随丈夫住在县城,家里正好空着。
从此,胡秀丽的名声一落千丈,在胡桥村成了众矢之的。人们对她鄙弃、嘲骂,视她为不祥之物。只要她和谁家男人说上几句话,这家的老婆若是知道了,必定要和男人大闹一场,说自己的男人让狐狸精勾了魂。有时,甚至会找到她门上兴师问罪。就连孩子们也跟着遭了殃。胡南胡北被人骂为“野种”,经常受村里娃娃欺负,哭回家来。每逢这时,胡秀丽总是忍气吞声,打落牙齿往自个肚里咽。
在村里,正经男人不敢多理她,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却总是想着法打她的主意。有天晚上,胡秀丽和衣睡到半夜,似乎听到有人拨门。她忙翻身坐起,顺手拉亮电灯。村里的二流子有福正好把门拨开,直向她走来。她又惊又气,对他喝斥道:“你,你要干什么?!”
有福“嘿嘿”一笑说:“大妹子,哥怕你独自、特地来陪陪你。”说着就要动手动脚。
胡秀丽怒道:“你给我出去,出去!”
“咋?”有福耍开了无赖,“你能跟哑巴睡,就不能跟我睡?”
“你,流氓!你再不出去,我喊人了!”
“喊吧。我还怕你不喊哪,只要你一喊,刘庄的大小人都知道,狐狸精勾引了哑巴,又勾引有福。”
胡秀丽心里略一咯噔,有福趁机将她抱住,边往床上压,边说道:“来吧,别假正经了。”
胡秀丽拚命挣扎,眼看招架不住,猛听一阵脚步声直趋床前,有福随即被人从自己身上提起,摔倒在地。来人正是哑巴,哑巴像头暴怒的狮子,“啊啊”怪叫,挥动着手中的耪锄,恶狠狠就要砸下,直吓得有福“妈呀”一声,连连打了几个滚,急忙忙爬起,抱头鼠窜逃出门去。胡秀丽泪水索索,满怀感激地叫了声:“哑巴大哥!”刚才吓傻了的小胡南胡北姐弟俩,这时也围拢来,哭叫着“妈妈”。眼望哭成一团的母子三人,哑巴愣愣神,却随即慌慌张张逃出门去。原来,哑巴自伤好以后,一直暗中保护着胡秀丽。这晚,当他一发现有福翻墙入室,也便随后跟进,及时为她解了围。
在和胡秀丽离婚不久,钟奋成经多方联系,调进了省作协,坚持每月按时给胡南胡北寄生活费。
树叶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,胡秀丽苦撑苦熬了两年。两年里,父亲病死,母亲跟了三妹秀娟,胡秀丽重又搬回家来。两年里,亲戚朋友大都和她断了来往。唯有二妹秀梅,隔三差五来看看她和孩子,接济接济她。秀梅见大姐生活得艰难,劝她再找个人,要不,干脆招哑巴上门也行,母亲的工作可由自己来做。胡秀丽坚决制止了二妹,秀梅问她为什么,她只苦苦一笑了之。
胡秀丽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医院检查检查,她指指墙根的药罐,说自己看的是中医,吃的是中药。问她得的啥病,她说是一般妇科病,没啥要紧。小胡南却悄悄告诉二姨,说妈妈每到晚上,常常一个人蒙在被窝里哭,还不叫她跟别人说。秀梅心下犯疑,医院不可。胡秀丽无奈,答应等这一向忙过了,一定去。谁知,就在说这话的第三天夜里出了事。
胡秀丽家有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。这两年,她收看电视新闻节目几乎成癖,一年四季坚持不断,而且不管什么新闻都看,更尤为重视文化讯息。这天,天刚擦黑,胡秀丽强打精神,照例打开电视,收看新闻。
继国内外新闻联播之后,是本省新闻。其中有条文化消息,说是本省青年作家钟奋成,经过两年的拼搏和努力,其所著长篇小说《星》问世,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,几家电影厂和电视台已先后同作者联系,准备将《星》搬上影视屏幕。省作协还特地就《星》一书召开了座谈会,好些专家还给予作品和作者高度的评价。之后,开始播放记者对钟奋成的专访。胡秀丽顿时精神倍增,两眼大放异彩。当钟奋成在电视上一出现,她突然猛扑上去,声泪俱下地叫了声:“奋成!”双手紧紧抱着电视机,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,就再也没有起来。
小胡南匆忙叫来了二姨。秀梅掰开大姐的两臂,将她拉离电视机,发现她已神志不清,呼吸微弱。她边扶大姐在床上躺好,边连声呼唤道:“大姐,大姐,你怎么啦?你怎么啦?”胡秀丽欲言不能,艰难地抬起右手,指指身下。秀梅以为下边有什么东西垫着了大姐,忙帮她挪开身子,发现什么也没有。她又揭起床单、褥子,只见下边有一叠写满了字的白纸,她拿出一看,竟是大姐预先写好的遗书!秀梅匆匆将遗书看完,再看大姐,她虽已气如游丝,但却双目微合,两腮充满了笑意,充满了安详。秀梅紧紧抱住大姐痛哭道:“大姐,你冤枉、你冤枉啊!”
第二天,胡秀丽一息尚存,似乎顽强地等待着什么。秀梅即怀揣大姐的遗书,动身前往省城,去寻找钟奋成。
泪洒孤冢前
钟奋成满面春风,健步跨下飞机舷梯。他是刚从北京参加《星》座谈会归来。他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成功的欢悦之中,但他心里也明白,这绝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。《星》的问世,首先应该感谢肖婷,省一家出版社的文学女编辑。
当初,钟奋成调来省城工作。《星》脱稿后,即交给了这家出版社,责任编辑恰好是肖婷。肖婷约他谈过几回稿子,两人便日渐熟识。开始钟奋成对肖婷的印象并不怎么样。这倒不是肖婷有什么不好,而恰恰相反,无论各方面的条件。肖婷都相当优越。她出身高干家庭、书香世家,名牌大学毕业,品学兼优,人也长得秀美。既有现代姑娘的风采,又不失知识女性的典雅,可谓才貌俱佳,钟奋成对肖婷不感兴趣,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原因。自从婚变后,他便对所有女性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偏见,认为世上的女人大都不是好东西,水性杨花,多是感情上的骗子。从此他便紧闭了自己感情的闸门,一心扑在创作上,只求自己能够写出好的作品,能够获得理想的成功。以此来慰藉自己那颗被伤害了的心。
他的这种想法,肖婷一直不知道,对于他的冷淡,反以为他是为人清高。后来,双方接触的时间长了,肖婷对钟奋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,姑娘同情他的遭遇,倾慕他的才华,一颗芳心渐渐萌动。
她时时关心着钟奋成的创作和生活,和他一起讨论作品中的人物、情节、细节,甚至通宵帮他改稿、抄稿。冬天,姑娘为钟奋成送去自己亲手编织的毛衣毛裤;夏天,姑娘三天两头为他洗衣。尤其令钟奋成感动的是,近几年因图书滞销,出版业萧条,不少作家不得不自费出书,《星》也遭到同样的命运。钟奋成囊中羞涩,多亏了肖婷四处奔走,上下游说,最后又动员自己的父母,拿出家里的积蓄作为出书费用,《星》才得以出版,他本人才得以成功。
姑娘的一片赤诚,终于融化了钟奋成心中的冰冻,两人相爱了。并已约定,这次钟奋成从北京开会回来,就举行婚礼。
在一片热情的欢迎声中,钟奋成没有发现肖婷,心里惆怅不已,直到坐进车里,尚还闷闷不乐。他一路都在想:自己明明提前给肖婷拍了电报,竟不见她来接自己,是她没有接到电报?还是别的什么缘故?小轿车驶进作协大门,看门的老张头招手示意停车。同车的大刘,摇下车窗玻璃,探头问:“张师傅,什么事?”
老张头答:“是钟先生回来了吧?他老家有人来找。”
钟奋成忙下了车,问老张头道:“张师傅,人哪?”
老张头对门房喊了句:“姑娘,钟先生回来了。”
随着老张头的话音,从门房里走出位姑娘。钟奋成一见,惊问道:“怎么,秀梅,是你?”
胡秀梅一下子软瘫在地,哭出了声,单位的人,纷纷前来围观,直弄得钟奋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大刘见状,忙对他说:“奋成,还是先把客人招呼到房间去吧。”
钟奋成上前搀起胡秀梅,向自己房间走去。他背后是一片狐疑的目光,老张头气哼哼地嘟囔了一句:“八成又是个陈世美!”
再说这天,肖婷去外地组稿回来,才见到钟奋成拍来的电报。她急匆匆驱车到机场,结果扑了个空,便又赶来作协。刚一进大门,恰巧碰见自己大学的同学,好友史蓉蓉。蓉蓉问她:“肖婷,你是来找钟奋成的吧?”
肖婷反问道:“他回来了没有?”
“回是回来了。不过,”史蓉蓉快人快语,“你还是不见他的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正在会客人。”
“什么客人,连我也回避?”
“走,到我房间去谈。”
进了史蓉蓉房间,史蓉蓉向肖婷讲了自己在门口所目睹的一幕。之后,又分析地说:“听老张头说,那女的称钟奋成是她姐夫。可你告诉过我,说钟奋成已离婚两年。如今,他妻妹又找上门来,我看这里边一定有文章。”
听了史蓉蓉的话,肖婷也坐不住了。说了句:“我去看看。”便匆匆赶去钟奋成的房间。
推开钟奋成的房门,钟奋成见是肖婷,忙起身招呼道:“肖婷。”
肖婷的目光却直射向尚在哀哀哭泣的胡秀梅。
钟奋成介绍道:“这是我二妹胡秀梅。”
胡秀梅向肖婷抬起了一双红肿的眼睛。
肖婷问:“奋成,怎么回事?”
这时钟奋成已成泪人,向她递上胡秀丽的遗书。胡秀丽在遗书中讲明了自己离婚的全部真相:
原来,当初还在钟奋成去南方参加笔会之前,胡秀丽就发现自己乳房内有肿块,并且时常有一阵阵放射性般疼痛。起先,她并没有当回事,更没有告诉丈夫。等丈夫开会走后,因实在疼得受不了,医院作检查。
谁想,检查结果,竟是乳腺癌晚期!据医生说,若治疗和保养得力的话,尚可有三两年的寿命,否则情况就会更糟。胡秀丽闻知自己的病情,差点惊厥过去。她倒不是贪生怕死,而首先想到的是钟奋成。自己身患癌症,无疑给丈夫带来了灭顶之灾。倘若让他一旦弄清实情,他定会为自己而放弃事业。到那时,经济上、生活上和精神上的重担,必会将他彻底压垮,但最终自己的生命还是要被病魔夺去。自己死后,留给他一双儿女,两个年迈多病的老人,他的负担将更加沉重,甚至会压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,哪还有心思搞创作?他的抱负、才华,将从此被毁灭,被埋葬。
每当想到这些,胡秀丽就痛心疾首。她思前想后,觉得挽救丈夫的唯一办法,是能让他和自己离婚,从这个家庭中摆脱出去。但她更明白丈夫的为人,讲道义、重感情,知恩必报,尤其是他对自己的至爱至深,若正面跟他谈离婚的事,他死也不会同意。胡秀丽万般无奈,最后才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。为伤透丈夫的心,她算准钟奋成归家的日子,有意把他引到玉米地里,精心自导自演了玉米地里的一幕,并当丈夫的面,亲口承认了自己和哑巴暧昧关系,终于迫使他和自己离了婚。
在遗书里,对自己离婚后所受的一切屈辱、所经历的艰辛,胡秀丽只字未提。她最后写道:
奋成:
你的妻子是清白的,哑巴大哥更是清白的。咱家欠人家的太多太多,今后你一定要好生照看他。至于小胡南胡北姐弟俩,你不用操心,我已将他们托付给秀梅和秀娟抚养,让他们长大成人后,再去认他们的亲生父亲。
奋成,我走后,希望你能再找一个如意的伴侣,伴你在人生和事业的道路上共同攀登。要不然的话,你一个人孤孤单单,也太凄惨,太寂寞了。
奋成,努力吧,争取吧,当你这颗新星,在中国文坛上升起的时候,作为你的妻子,我在九泉之下,也会感到由衷的欣慰。
妻胡秀丽绝笔
肖婷读罢遗书,已是泣不成声,喃喃道:“牺牲自己,成就夫君,秀丽大姐,不愧为伟大的东方女性。”
秀梅接口说:“我来的时候,大姐还没有咽气。”
肖婷闻言,一把拉住钟奋成,激动地说:“奋成,马上回你老家,去看秀丽大姐!”他这才像大楼初醒似的,抹了一把眼泪,一行三人叫了辆车直奔火车站。
当钟奋成他们赶回胡桥村时,已经晚了,胡秀丽已身亡下葬。秀娟告诉他们说:“大姐是在二姐走的当天晚上断气的。弥留之中,她顽强支撑着,睁着眼,嘴里只是念叨着你的名字,还嘱托家人道:今生今世活着不能见到你回来,就是死也要把她埋在村口的大路旁,她要迎接载誉归来的丈夫。”
钟奋成听罢,失声痛哭。秀娟还告诉他们,在给大姐换衣服时发现她内衣口袋里,有一个小小的纸包,打开一看,却是几颗红豆。这几颗红豆,自从那天被钟奋成丢弃在排水渠里,她把它们一一捡起,一直珍藏在自己贴身的衣袋里。钟奋成似乎还能感到红豆上残存的妻子的体温。
他望着那几颗莹亮的南国红豆,泪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。他悔,他恨,他对不起自己的老婆,是他害了妻子,是他毁了妻子,直至她临死也没见上自己一面。想到这,他觉得一般气流直逼喉头,大叫一声“秀丽”,当场昏倒在地。
好半会钟奋成才清醒过来,问起哑巴大哥,秀娟说自从大姐病危在床上,她还见哑巴大哥在门外远处不时转悠。后来大姐咽了气,大伙忙着大姐下殓的事,就没再见到他。听村里人说,下葬那天,有人见他哭红了一双眼回到家,之后就失踪了。钟奋成听罢,长叹一声:“哑巴大哥”,就再也说不下去。
第二天,钟奋成携同小胡南胡北姐弟俩,在爱妻墓地跪祭。他们身后,跪的是肖婷、秀梅和秀娟,以及她们的丈夫。钟奋成泪流满面,抖抖索索,亲手将《星》供在坟前,“秀丽,你安息吧。”
一阵清风拂过,书稿“哗哗”作响。冥冥中,似有一双纤纤巧手,在不停地翻动着那书页……
(原载上海《故事会》年第2期,原题《情义伴君行》曾被多家报刊杂志转载,并被甘肃广播电台改编为广播剧《成就作家的女人》。
作者夏春晓,渭南师专中文系毕业。中共渭南市第一届代表大会代表,政协大荔县委员会第十届、十一届委员。陜西省作协会员:陜西省剧协第三届理事,渭南市第一届文联委员,渭南剧协理事,渭南作协会员。曾任大荔县文化馆创作组组长,《沙苑》主编,现任大荔作协主席。从事专业创作四十余年,共发表、出版、上演、上映各类文学、戏剧、影视作品约四百余万字,先后三十余次获中、省、市(地)级奖励。